夜色如墨,江南地带常不设宵禁,寻常人家经过一整个白日的辛劳,已经早早入睡,唯有青楼红院与河上花舫仍旧是个灯红酒绿,一个个挂在顶上的灯笼散着暧昧的光晕,美人轻笑,客人微醺,不多时便要留恋花丛共入闺房,享受那千金换来的巫山云雨。
一列马车借着热闹,从歪歪斜斜四通八达的巷子穿过,不引人注意地由南往北而去。
二楼揽客的姑娘们眼儿尖,瞧见了马车上的样式与家徽,心中一喜,不知道是贵人家哪位公子哥起了兴致,正准备出声招呼,冷不丁瞥见后边连成一串儿的马车,刚要出口的娇俏莺鸣一滞,生生咽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看花眼了,不然怎么大半座浔阳的大家族都派了带有家徽的马车在这儿?
皇帝陛下前些年定下的规矩,一个家族唯有族长家主一脉出行可以乘坐带有家徽的马车,以彰显尊卑礼制。
恍惚之间,看到一位俊美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清秀,肤色皙白,他伸手掀开马车窗帘一角,一张灿烂如花的笑脸正略带着些害羞地看着她。
回了回神,人已经不见了。
在这三教九流摸爬滚打四五年的她,早不知见过了多少男人,那一瞬居然有些怦然心动?
她摇着花扇继续对着往来的行人说些羞臊人的荤话,心里却想着。
就算是看花眼了,可那小郎君生的却煞是好看呢。
……
马车内。
俊美少年对着眼前双手被麻绳紧缚,体态圆胖的男人感慨说道:
“江南真是好啊,大晚上的也能随意出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还有这楼里莺莺燕燕的美娇娘,你刚才没看到,方才不少姑娘看到这马车上的标识,眼睛都直了,真想丢下你们去好好享受一番。”
见识过少年对霖家家主的残忍行径之后,男人哪里敢随意回话,只当没听见。
“幸好坐上了大家族的马车,这辈子也就才能这么风光一回。”
少年眼神忧郁,忽然抬手一拉,两人之间顿时成了个勾肩搭背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情谊深厚的忘年之交。
只听少年带着点虚幻的声音从喉咙发出:
“不过,霖家、萧家、王家、莫家、陈家,还有冯家……我说萧家主,足足六辆马车,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坐别人的马车,专门要来您这辆马车吗?”
萧千旺心中警意大作,却相当冷静地赔笑着说道:
“小兄弟,我们这群老家伙都被你五花大绑了,命都在你手上,你自然想坐哪儿坐哪儿了。”
俊美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悄悄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萧千旺,眼睛逐渐眯了起来,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恶虎,在林中一动不动,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包含着噬人的杀意。
萧千旺从带着些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谄媚神态,再带眼神深处的惊慌与不安,最后实在不知所措,只好转头不与少年显得有些妖异地眼神对视。
少年就这么注视了许久,最后终于是收起了姿态,转头看着马车前方。
萧千旺紧紧悬着的一颗心在察觉到少年动作之后,稍微放下,逃过一劫。
他知道为什么少年会盯上自己。
毕竟当其他家的家主看到自己的亲眷后代在对方手上时,即使再冷静,瞳孔中也不免染上一丝绝望。
唯有他,在看到萧离笙身旁的朗云秋时,差点高兴的要笑出来。
如果不是处境跟被刀架在脖子上没什么两样,他甚至想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喝茶看戏。
在女儿向他讲述了死里逃生的经历之后,身处高位见多识广的萧千旺很快就对梁洵的身份有了自己的猜测。
一名真正的修行者。
因为梁洵做事向来主动,不喜欢被人上门打扰,因而萧千旺除了依梁洵的意思让与了一座酒楼勉强作为救命之恩的回报,并没有主动凑上前,反而帮着他掩盖一些痕迹。
反正萧离笙和朗云秋成了至交好友,这才是萧千旺的底牌。
当听到少年说马上便请他们的子嗣过来“问候”长辈,他和其他人一样是陷入愤怒与害怕的情绪当中的,只是未曾想不仅看到了自家女儿,还看到了梁洵的亲徒弟。
唯有两字,安心。
清源山庄作为各个家主的会谈地,护卫自是极其严密,可这群人不仅仅毫不费力地控制住了他们,甚至差不多一口气端了浔阳城内一半以上的家族。
包括这名恐怖的俊美少年在内的贼人,以他们今晚展现出来的行动力,哪怕硬闯青州州府,即便会有些损失,也决然可以做到,何必大费周章挟持他们这群家主,再以他们的名义混进去?
家主们摸不清事情的走向,从来都是在台前或幕后主导局势的人当下身在局中,只能随波逐流,自然惊慌失措。
但这个他们,不包括他萧千旺。
他们或许仅仅只是暂时死不了。
但他只要撑到仙人降临,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就是这么自信。
真他娘稳得一批。
不过无论如何,命现在握在别人手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待转机。
他们一路上并未隐藏行迹,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州府前。
铁皮包裹重木制成的厚重府门前,两尊青石狮子威武地蹲坐在两侧,硕大的眼珠盯着门前的来者,好似要细细审问一番,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横梁木上,表示知州大人今夜尚未离府。
守门的卫兵上前盘问道:
“来者何人?夜至州府所为何事?”
某位家主下车通报来意,卫兵见各大家族的马车齐至,不敢怠慢,急忙入府通报。
很快,便有人走出府门说道:
“田大人说了,各位请入吧。大人还说,来者皆是客,请所有人都进来吧。”
府外众人心中一惊。
俊美少年神色阴沉,表情微眯。
这田晏泽,果然不简单。
这是何意?
空城之计以退敌?
还是。
请君入瓮?
所有人都没动。
卫兵疑惑着重复了一遍,“各位,进来吧?”
少年很快就悄然一笑,都到这儿了,前边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不然岂不是功亏一篑?
家主们瞧见少年的表情,只好道:
“走吧。”
一行人连同家主与“仆从”在内共二十几个人,快步迈入府门,以王家家主为首,朝左侧的议事堂走去。
卫兵突然拦住熟门熟路的王家家主,说道:
“田大人有令,各位请前往正堂?”
一行人脚步一滞。
俊美少年笑道:
“大人这是想开衙会审?”
卫兵奇怪的看了眼有僭越之疑的少年,没有多问,只是将众人引向正堂。
宽阔的大堂里,一位中年男人身着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帽,高居主位之上。
他淡漠地扫视着跪拜行礼的家主们。
以及站着没动,毫无礼敬之色的少年及其下属。
衙兵正欲呵斥,却被田晏泽叫住,
“都出去。”
衙兵依言退去。
少年见状,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草民侯洛,见过田大人。”
“你便是当下正在攻城的马贼首领?”
俊美少年咧嘴一笑,
“正是。”
一众家主眉头一皱,正在攻城?
他们没来得及受到消息就被抓住了,却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正在城墙下发生。
家主们屏息凝神,正等着名叫侯洛的少年说些什么,却瞧见中堂之上的田晏泽摇摇头,平静说道:
“你不是。”
“怎么不是?”
“你只会杀我,若要谈,你就是个废物。”
堂下一时寂静无声。
众家主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短短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侯洛便用语言、手段和行动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喜怒无常的残暴形象,并且根深蒂固,听见田晏泽如此出言不逊,他们甚至怀疑中年知州的脑袋下一刻就要脑浆迸裂。
但侯洛并未恼怒,反倒眼里带着些讶异,问道:
“怎么看出来的?”
田晏泽说道:
“看你的第一眼,我就很不喜欢你。”
田晏泽不喜的不是俊美少年堂下不跪的桀骜模样。
人家都要杀进城了,还在乎跪不跪的?
他不喜的是,刚刚对视的那几秒钟里,他在侯洛眼中看到的戏谑与冷漠。
对生命的冷漠。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是一路人。
可这些神通广大的马贼甚至有能耐混进城中挟持各家家主,却不直接打上门来,那就只能是有事要谈。
所以,能够话事的,绝不会是侯洛。
“田大人好眼力。”
剩余的十几个仆从模样的人当中,忽然走出一人。
萧千旺神色大变,因为他看到此人居然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心腹,林明泉。
但下一刻他便瞪大了眼睛,满是震惊。
“林明泉”抬手抓住脖颈某处,缓缓往上一撕,底下竟露出一张与侯洛同样年轻的面庞。
连微显佝偻的身体都仿佛用了缩骨之法模拟,这门失传已久的武林秘术竟然就这么展现在他们的眼前。
“田大人,唤我三儿即可,这里都算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情,问我就行。”
三儿露出恭敬的神态,抱拳行礼,和先前倨傲的侯洛一相比较,礼貌得有些过分,而且相貌平平无奇,属于是在人群中看一眼便会忘记的模样。
可一旁的侯洛却默默退至他的身后,哪怕是一伙儿的,也在不经意间露出忌惮的神色。
田晏泽见状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一切都在预料当中,平静说道:
“你们有多少人?”
“只算城内的话,原先总共两百三十七位兄弟,今夜过后只剩下一百六十来个,具体的还没数。”
三儿恭敬地回答,语气自然地仿佛谈论的事情不是手底下人数而是厨房里豆腐有几块。
田晏泽也并未就这么相信,继续问道:
“城外的马贼是你用来掩人耳目的?”
“是。”
“既然要劫掠,为何不干脆从内部里应外合破开城门?”
“没有必要,外头的弟兄们不过是障眼法。”
田晏泽冷笑一声,
“难不成你们还是专程来找我的?”
“您占七成。”
“那剩下三成?”
“正在堂下。”
众家主原本正仔细听着二人对话,却意外地发现,依这三儿的意思,今晚他们还没完全沦为配角?
“你可知三千青州军就驻扎城外?”
“自然知道。”
“知道还敢放任马贼攻城?”
三儿闻言,忽然从兜里摸出来一个用布包裹,看上去沉甸甸的物件。
田晏泽瞳孔猛地缩紧,心中一沉。
三儿说道:
“小的知晓田大人必定有所安排,掐着点提前拦路做了些布置,帮您把兵符金印送了回来。”
语罢将那物件摆在地上,轻轻把布摊开。
正是那青州兵符。
想必那名身手敏捷,马术了得的心腹,也已经惨遭毒手。
众家主俱是死死盯住那枚金印,见田晏泽沉默不语的样子,恐怕是真家伙不会错。
这三儿的算计,竟然如此精准?
田晏泽心思缜密,断然不会将兵符金印交给不靠谱的人,可这位年轻的马贼领袖连田晏泽何时派人出城都能算死,安排人手把金印劫了回来。
除了感慨其手中可用之人实在太多,却也为这算无遗策的诡计惊讶。
一整个晚上,这个名叫三儿的年轻人都在用最简单高效的方法行动着,每一招每一步他们这些老江湖都见过,甚至亲自用过,可谓是毫无新意,却偏偏着了道。
田晏泽思索着什么。
他觉得事情有某种很强的割裂感,这群马贼能成功抓住各大家族的主心骨,甚至来到他的面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们不是仙人,不能像梁洵这般修仙者一样飞天遁地,神出鬼没。
可似乎太简单了。
他们完成得太轻松,轻松地觉得田晏泽感到有些好笑,这些人怎么如此轻易地就做到了,除开人数的确不少之外,难道各个家族对这些简单至极的手段毫无防备?
如果没有,他们也不配成为把控江南如此之久的士族了。
唯有对这些家族有着足够的了解,
那么,他们手中就一定有一份详尽无比的情报来源。
若非处处占尽先机,一切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顺理成章。
田晏泽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冷,问道:
“你们足足二百多号人马,是怎么混入浔阳城的?”
三儿这一次没有像刚才那般对答如流,而是莫名望向门外一侧。
田晏泽抬眼看去,双手瞬间攥紧,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
原来如此。
那里种着两棵树。
一棵是李树,另一棵还是李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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